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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首曲草长青——记“草原曼巴”王万青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4-14 17:22:00    

2024年,王万青医生去世,牵动了整个玛曲草原群众的心。尽管生前他曾有遗嘱:不举行葬礼,一切从简。但是,悼唁的人还是自发从四面八方赶来,这其中有王万青的亲友、同事,更多的是他救治过的患者,是他始终放在心上的牧民群众。时间不会冲刷掉记忆,群众不会忘记这位用一生时间走遍玛曲草原的王医生,他们对王万青是如此的敬仰与思念。

我们到访玛曲县,就是为了寻找王万青的足迹。56年的坚守,王万青在玛曲草原找寻到了他人生的意义。后来他写道:黄河首曲九百里,茫茫草原天地宽。

在黄河首曲的广阔天地间,王万青以56年的坚守获得了系列殊荣:“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中国医师奖”“复旦大学校长奖”“感动中国2010年度人物”……如今,斯人已逝,当我们回头看时,不禁还是会问:这个来自黄浦江畔的大学生,为什么会在玛曲草原生活一辈子?这个从大城市来的汉族人,是怎么和当地各族群众打成一片的?这个被当地群众尊称“草原曼巴”(“曼巴”即是藏语的“医生”)的上海知青,还有哪些我们不了解的经历与故事?

或者,让我们说得再简单些:王万青,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沿着他的足迹走上玛曲

“玛曲”即是藏语的“黄河”,玛曲县是中国唯一一座以黄河命名的县。黄河自巴颜喀拉山出发,在这里形成了天下黄河第一弯,也就是王万青诗中所说的“黄河首曲”。孟春时节,河面上还结着冰,冰上铺着一层新雪,洁白的雪在阳光下有些耀眼。

1969年,王万青怀揣介绍信,独自一人去到玛曲草原,去往阿万仓公社,也就是后来的阿万仓乡,现在的阿万仓镇。在渡口,他看到黄河第一弯,正值夏季,河水清清。彼时他还不知道,他会将余生都奉献给玛曲草原,奉献给草原上的各族群众,他将会和黄河第一弯结下断不了的生死之情。

从玛曲县城到阿万仓有50多公里,中间要翻过一座海拔4000米的大山。第一次去阿万仓时,王万青乘坐一辆嘎斯车,高原缺氧,土路崎岖,嘎斯车又蹦又跳。好在夏日草原很美,各色小花灿烂,午间阳光明媚。一阵风吹过,吹走了他从故乡上海带来的白色太阳帽。

不过玛曲的夏季很短,冬季很长。如今,立春早已过去半月有余,玛曲仍是大雪纷飞。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牦牛、藏獒和骑马的牧民是天地间的点缀。柏油路早已修好,我们清早从县城出发,在风雪中来到阿万仓。

整个阿万仓镇在飘雪之中慢慢睡醒,阿万仓中心卫生院(原阿万仓卫生院)还没有迎来新一天的患者。卫生院有三栋楼房,还有两排整齐的平房,分作生活区和库房使用,院子里停着救护车。这里早就不是王万青刚到时的模样,那时的阿万仓卫生院只有借的两间小土坯房,出诊要骑马,医疗器械只有“三大件”:血压计、体温表和听诊器。

图为阿万仓中心‍卫生院门诊综合楼 摄影:易文文

1968年,王万青从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毕业。在分配志愿表上,他写道: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到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劳动半年后分配时,玛曲最艰苦,少有人去,出于照顾本没有安排名额,王万青却想:干脆去最苦最危险的地方。他递交决心书,组织批准后便独自奔赴玛曲。条件艰苦,他就看作是考验,并告诉自己:不可自食其言。

现任阿万仓中心卫生院院长其军才让说:王万青是个了不起的人。

其军才让今年48岁,1999年在玛曲县木西合乡参加工作,2020年调到阿万仓中心卫生院。关于王万青的故事,其军才让很早就听说过。“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王万青救治过很多病人,创造了很多奇迹!”他说,这当中有两个“奇迹”令他印象深刻:王万青曾经做过一个肠道吻合手术,当时没有无影灯,就用手电筒;王万青还做过一个开颅手术,即使是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也是较难完成的。

“王万青还是一个很有学识的人,他的思想很超前。国家现在颁布实施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规范里,有要求发放健康教育资料、为儿童接种疫苗等等具体举措,这些在20世纪80年代还没有明确要求,但王万青那时候就已经为牧民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其军才让说。为加强疾病预防控制,王万青曾背着X光机、心电图机,去牧民家里逐一进行健康体检,带着显微镜做寄生虫粪便检查。他一个人骑马走遍阿万仓,完成了全乡人畜共患的布氏杆菌病普查,为牧民儿童逐个实施计划免疫,建立了全乡3000余人的门诊病历,使全乡90%的群众有了健康档案。

阿万仓中心卫生院的会议室里陈列着王万青在当时用过的医药箱与医疗器械,其军才让一一做了介绍。他说:“把这些设备、物品陈列起来,可以将以前的医疗条件、生活水平和现在进行对比,要学习、传承老一辈的做法、医德与精神。”

图为王万青使用过的医疗器具 摄影:邹慧

如今的阿万仓中心卫生院有门诊、药房、公共卫生科、中(藏)医科、儿童免疫规划科、妇幼保健科、检验等科室,彩超、心电图、尿检、生化、血常规、DR等各项检查设备齐全,医生们有条件在诊疗室为群众看病,出诊有救护车,重症患者可随时送往县医院。“条件好了,更应该尽全力,要对群众负责。”其军才让说,“现在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也都有一种王万青的精神,这边海拔高,有时候出诊要跋山涉水,缺氧、身体不适的情况时有发生,但大家不怕困难,都能尽全力完成自己的工作。”

离开卫生院时,当地群众已经陆续开始来就医看病,当天的坐诊医师扎西东知说,现在医生也会定期到群众家中做检查,和王万青当时做的一样,“群众是离我们最近的家人,作为基层医生,应以我们最大的能力去帮助群众、服务患者。”

其军才让口中的王万青,和我们印象中的相差无几。在各类报道中,这个大脚、高个子、戴眼镜、戴帽子的医生总是拎着他的医药箱,匆匆地走在出诊路上。

1980年,王万青任阿万仓卫生院院长。1989年,任玛曲县卫生防疫站副站长,次年任站长。1991年,王万青辞去站长职务,到玛曲县人民医院做一名普通医生,不久后任外科主任,2003年退休。

在玛曲县人民医院,我们见到了副院长祁武志。祁武志50岁了,1995年参加工作,曾经和王万青共事过7年多的时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王万青对病人特别好,无私奉献,不求回报。20世纪90年代,很多病人健康意识不强,小病拖成大病,比如阑尾炎,刚发病时做手术很简单,但受到医疗条件等限制,病人一拖再拖,有些到后期发展成了腹膜炎、穿孔,甚至发生休克。王万青对病人总是细心救助,耐心讲解,抢救成功多例。

祁武志说,王万青这个人,严厉中带着亲和。

严厉是在工作上。对待工作,王万青追求严谨,特别敬业,对年轻人也是严格要求。祁武志说:“王万青特别重视队伍建设。当时医院人才缺乏,经过他的指导培训,很多年轻医生后来都成长为医院骨干,支撑医院现在的发展。”

亲和是在生活中。平时王万青平易近人,对身边的人很好,年轻医生有问题向他请教,他都耐心解答。如果听说哪个职工有困难,他也会尽力帮助,而自己在生活中朴素、简单,对物质从没有什么要求。

祁武志第一次上手术台就是和王万青一起。那时他经验缺乏,王万青就一边做手术一边指导。“刚开始手忙脚乱,配合得不到位,他就反复指导,慢慢也就克服了紧张的心理。”

那在生活中,在闲暇时候,你们会聊些什么?我们好奇。

闲暇时候?祁武志愣了一下,说,闲暇时候我们交流不多,王万青从不闲聊的。他有闲暇时候吗?

我们都笑了。

“王万青重视工作、重视学术,和我们交流要么是指导业务,要么是交流经验。平时他除了工作,就是在看书。”祁武志说,王万青很爱学习,他曾发表过多篇论文,这些论文在很长时间里指导了玛曲县人民医院的医疗发展方向。

图为王万青所藏俄文医学资料 摄影:冯重霖

王万青曾阅读、翻译俄文版的医学百科全书,那是上海的父母和妹妹一次次跑邮局为他寄去的。他还购买《四部医典》汉译本,反复阅读,自学藏医药知识。在医学生涯中,他在国家级和地方各级医学期刊上发表《玛曲高原新生儿肺炎氧气治疗的重要性》《一个藏牧区县医院十年外科住院病例分析》等论文数十篇。在县卫生防疫站工作时,儿童计划免疫工作任务紧,王万青自己动手,编写刻印《计免通讯》二十余期。

在阿万仓镇,我们还见到了几位牧民群众。南木买就是其军才让口中肠道吻合手术的主人公,那年他才10岁,如今已经51岁了,腹部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见。南木买说,王万青是自己的大恩人,自己能活到现在都多亏了他。“我就信这个草原曼巴。如果现在我得了病,曼巴说能治,我就听他的话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如果他说不能治那就真的没得治了,那我也会跟着他,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60岁的村民旦考说,王万青是个好人。不论是在什么时间,只要病人有需要,王万青都会立即救治。如果病人不方便,王万青就会骑马出诊,从不会让群众失望。

王万青用行动赢得了玛曲群众的信任!

(二)他的儿子说:没吃到啥好果子

图为王万青长子王团胜 摄影:冯重霖

王团胜却说,和父亲相处这些年,自己一直没有好果子吃。

王团胜是王万青的长子,今年53岁了,是玛曲县政协党组成员、玛曲县人民政府督医、玛曲县人民医院影像医学主任医师。在王万青生前居住的屋子里,他向我们讲起了记忆中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和母亲总是顾不上照顾他和弟弟妹妹,总是在忙碌。那时候,卫生院好像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父亲给人看病,母亲负责打针、发药。有时,父母会叫他们兄弟姐妹一起劳动,打扫卫生、擦窗户、拾牛粪。正是在劳动的过程中,他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当地群众,目睹了父母和患者之间的点点滴滴。

等王团胜大一些了,王万青便带他下乡到各个生产队打预防针。当时计划免疫的工作很重要,但是阿万仓是纯牧区,群众都是游牧生活,没有固定的定居点,即便是冬天,也有一部分群众要到山沟去放牧,不在冬窝子(牧民群众的冬季定居点)过冬,因此,一年四季总得骑马到群众生活的地方去打预防针。一般是王万青的妻子留在卫生院,王万青父子下乡。王团胜的藏语好,可以给父亲做翻译,也可以看守帐篷,小心有藏獒来袭击。

“那时候,群众在游牧,我们也在游牧。”王团胜说。由于群众居住分散,他们父子下乡前要备好帐篷、炉子、生活用品与一些常用药品,一下乡就是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哪个山沟里有群众,他们就到哪个山沟里面去打针、发药。

受地理条件和观念的限制,当时许多群众无法到卫生院看病。在下乡过程中,王万青就顺便为群众看病,王团胜也在跟前帮忙。父亲一边教导,王团胜一边学习。慢慢地,王团胜知道了发烧、拉肚子要吃什么药,也学会了皮内注射、皮下肌肉注射。后来他选择学医,觉得所学的知识并不陌生。

王团胜说,那时候很辛苦,但是当时还小,觉得挺有意思的,现在回想,也是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那段时间有两件事令王团胜印象深刻。

一是当地群众对医生特别尊重。当时卫生院条件有限,只有几间平房,有时候房间不够,群众就在院子里搭起帐篷,没有一丝怨言。有些病人病情严重,送到卫生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经奋力抢救仍无法挽回生命,但是群众还是对医生特别感谢,连道辛苦。“我当时就觉得,医患之间的人情味是很浓的。医生尽心尽力救治病人,病人全心全意听从医生、配合医生。不管治得好治不好,病人和他们的家人都从心底里感恩医生。说来也奇怪,那时候就好像没有父亲治不了的病。”

图为20世纪80年代,王万青(左五)和群众在阿万仓卫生院内帐篷前的合影 翻拍:易文文

二是卫生院装了一台X光机。王团胜第一次见到时,觉得这个“大家伙”长得奇怪,而且由于阿万仓电压不稳,机器操作起来声音大,挺恐怖的。王万青就一边操作机器,一边给他讲解,他当时觉得十分新鲜。

后来,王团胜到甘肃省卫生学校读书,在选择专业时,他看到有放射专业。王万青告诉他,就是学习怎么摆弄之前他看到的那个“大家伙”,王团胜当即决定:就学这个!

1990年,王团胜卫校毕业,到玛曲县人民医院工作。1991年,王万青也到了玛曲县人民医院,和王团胜成为了同事。王团胜说,从1991年到1997年,父子俩磕磕碰碰,自己累得不轻。

20世纪90年代的玛曲县人民医院,医疗人员不够,科班出身的就更少了,有时候病人需要手术,常常是手术班子都凑不齐。那时只要有手术,王万青第一个便拉上王团胜,他跟儿子说:放射专业学到的技术,一定要和临床医学结合起来,要做到“目中有人”。

在手术细节方面,王万青更是要求严格。他教导王团胜:医学是严谨的,手术台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在手术台上不能有废动作,即使是一个绳结打断了或者打松了需要重来,都有可能增加手术风险。起初王团胜不服气:自己才刚刚开始做手术嘛。王万青严厉地说:“那就在手术台下多练习,怎么能在病人身上练习呢?”

在王万青的“逼迫”下,王团胜跟着他上手术、查病房、写病历,不仅需要在放射科上班,还要参加临床值班。王万青手把手指导他做手术、写病历,“写的前言不搭后语!”“叙述用的是医学术语吗?”“标点符号错了。”……这些是王团胜最常听到的。“我挨骂挨得最多。他看我写的病例,总能挑出来一大堆毛病。我是他儿子嘛,他要是说别人,人家兴许还生气哩。”王团胜笑着说,“反正嘛,没吃到啥好果子。”

“不过也正是跟着他,我啥都学会了。”

最初跟在父亲身边的几年,王团胜把外科、内科、儿科、骨科、妇产科等手术做了个遍,中医、西医都有涉猎,很快就成为了多面手。1997年,王团胜到上海进修普外科,他说,从那时起,自己才算是在医学上入了门。

后来,王万青退休了,王团胜成为玛曲县人民医院院长,担任县政协副主席。只要王团胜去看望父亲,王万青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不论到了什么位子上,自己的专业一定不能丢!王团胜也始终没有放下自己的医学工作:医院需要他时,他随叫随到;其他地方有病人咨询他时,他也会耐心解答。像父亲一样,王团胜也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玛曲草原的各族群众。

图为王团胜向记者讲述父亲老照片背后的故事 摄影:达拉塔

实际上,卫校毕业时,王万青和学校的老师都希望王团胜能留在兰州。王万青对他说,虽然回家乡工作是件好事,但是玛曲毕竟是小地方,条件落后,他希望儿子能留在兰州,能在医学上完成自己完成不了的工作,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觉得自己对草原医学的贡献太小。老师也说,留下来会有更好的前途,可以在医学上更有作为,超越他的父亲。

但是王团胜没有听父亲的话,坚持要回玛曲工作。他说:

“你从上海来到玛曲,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饮食、生活也不习惯,条件也不好,你都能坚持,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没人比我更合适回家乡工作。”

“家乡特别缺乏放射专业的人才,玛曲县没有科班出身的,我要是不去,就更没人去了!”

在王团胜回来之前,玛曲县人民医院的放射科已经因为缺乏专业人才,停了一年半了。

最后,王团胜和我们分享了个小故事。

生活中的王万青历来勤俭节约,艰苦朴素,他从来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在王团胜的记忆里,父亲似乎总是戴太阳帽,穿风衣、马裤、球鞋的形象。儿女们给他买衣服,他非但不要,还要批评他们呢。

王万青有双翻毛的大头皮鞋,时间长了,上面的毛皮都掉光了。一次,他用墨汁重新把鞋染得黑黑的,叫王团胜来看。王团胜起初没认出来,问:这是哪里来的鞋,怎么这么难看?王万青说:这就是我之前那双大头皮鞋,我把它染了一下,感觉和新的一样。

王万青就是这么个人!

(三)一本回忆录,藏着他奉献一生的秘密

在《感动中国》节目中,主持人问王万青:在草原生活这么多年,你有自己发自内心的快乐吗?王万青说:有快乐。我快乐的唯一理由,就是草原给了我人生的意义。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意义,让王万青为玛曲草原的各族群众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王万青性格内敛,不喜欢参加聚会、宴请,退休后的他足不出户,自己在家里写写画画。有人建议他:“把回忆画出来。”于是王万青将自己的人生画成150幅连环画《我在黄河第一弯》。翻开这份珍贵的回忆,透过尘封的时光,我们重新认识王万青,再次触碰王万青的精神与理想。

图为王万青手绘连环画《我在黄河第一弯》(部分) 摄影:邹慧

让我们从其军才让讲述的两次“奇迹”说起。

1984年,10岁的牧童南木买被牛角顶穿了肚子,肠子流了出来。第二天傍晚被送到阿万仓卫生院的时候,孩子病情危重,随时可能死亡。卫生院没有手术条件,转院要翻海拔4000米的大山,过七道没有桥梁的河,走100多里路,没有汽车,人随时会死在路上。

孩子的家人说:你们不治,我们就回去。

王万青的脑海中闪现“风险大、责任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人命关天,慎之又慎”等警言,手术难度他并非不知,但是医生的使命感告诉他:不能见死不救,不能放过一丝希望。

征得家长和乡里领导同意后,王万青把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当手术台,用两只手电筒和一只电灯泡充当无影灯,并启动小发电机。王万青自己既是主刀,又兼麻醉。手术进行了一夜,成功切除84厘米发黑坏死的肠管,小南木买活了。

这次成功抢救震动了整个玛曲草原,牧民们奔走相告:“大脚医生”了不得,起死回生。这是玛曲县乃至甘南州从未有过的。

1995年,一名7岁的藏族牧童头顶被牛角牴穿,颅骨骨折,高烧抽搐,送到医院时,家人已经不抱希望。虽然用药物控制住全身痉挛,但这只是暂时的,必须手术。

王万青犹豫了,在玛曲高原,颅脑手术是禁区,县里从来没有开展过,高寒缺氧,凶险莫测,自己拿得下来吗?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王万青下定决心:做!手术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术前,王万青多方查询,分析病情,设计手术方案,妻子作护士,大儿子王团胜当助手,大家配合默契,手术顺利。术后,牧童高烧迅速消退,不再抽搐,脑脊液瘘愈合,没有大出血,没有脑组织膨出,各种神经功能正常,康复出院。后来,王万青作关于颅脑伤的学术讲座,还撰写了相关论文。

这样的“奇迹”在王万青的生涯中比比皆是:

敢在牛粪堆上抢救休克产妇,敢在缺乏条件的生产队为病人输血,在玛曲草原上从未有过;

成功救治高原性肺水肿病人,在玛曲草原上是第一次;

为一位老僧人治疗脖子上猛然变大的小肿块,成功实施医院多年来第一例颈部手术;

成功救治腹大如鼓的藏族少年,闯肠炭疽禁区,当地第一例;

……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在王万青的从医生涯中,他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困难,经历了数不清的疑虑、风险与后怕,但我们看到的是他的信念、初心、奉献与担当。

王万青是个谦虚的人,1999年成为甘南州第一个正高职称医生时,他提醒自己:不要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只有当他治好病人时,或是探明地区病情,为当地医学发展做出贡献时,我们才会在他的回忆中看到“高兴”“欣喜”“得意”等字眼。王万青总是遗憾自己为草原医学做出的贡献太小,可是他做的已经太多,太多。

图为王万青手绘的玛曲草原 摄影:易文文

后来,王万青说:“我在的地方叫黄河第一弯,玛曲大草原,是民族地区。这样的环境下,医生的理想就是两条:第一条是救死扶伤,第二条是民族团结。”这个从上海来的汉族医生,在治病救人时,心里总是想着可以为民族团结作些贡献。

2000年夏天,一位在草场纷争中受伤的老牧民被送到医院。王万青和同事们迅速实施手术,老人瘦弱,情况差,一度心跳停止。几度惊险,医生们不敢有丝毫怠慢。经过抢救,老人康复出院,临走时专门对王万青说:你操心了。质朴的言语道出了患者对医生的感激与理解。

王万青在回忆中写道:这次抢救成功,挽回生命,避免了矛盾激化,有利于草原纠纷的解决。

退休后,王万青买了个电动三轮车,并制作写有“退休医生免费巡回诊疗”的横幅挂在车上。平日里,他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为群众进行义诊。每逢赛马节、寺庙法会等活动,他就去现场为群众普及卫生知识,送医送药。王万青最常去的还是阿万仓,他太熟悉那里,太牵挂那里的群众了。直到年事已高,王万青再也不能奔波。

王万青对玛曲的牧民群众认真负责,当地的各族群众对王万青也是真情实意。

1970年,寒冬时节,王万青随工作组下生产队工作,患重感冒,浑身难受,几天一口未吃,独自一人在冰冷的牦牛帐篷里昏睡。一位藏族大妈踏着冰雪,一步一滑送来一碗热粥。那个年月,大米是很金贵的。看看大妈,再看看这碗热腾腾的粥,王万青差点哭出来。

1973年,一位牧民请王万青出诊。这位似曾相识的藏族汉子将王万青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黑色的牦牛帐篷外白烟袅袅,地上摆放有各种吃食:果立(一种酥油炸的面食,状似油条)、大块熟肉、糖块、果干。王万青知道这家有位老病人,但是女主人和那汉子只是一股劲劝吃。过了许久,主人才对王万青说:“病人已经不在了。今天请你来诉说这一切,是逝者的嘱托。”

1988年,王万青送孩子去上学,却被积雪阻拦在了半路。极度劳累,超限饥寒。最终,他和两个孩子被一个牧人收留。藏獒狂吠,小屋里很温暖,喝着热乎乎的奶茶,王万青经历了难忘的一夜。

王团胜说:父亲平时没什么朋友,他在玛曲生活了一辈子,剩下的只有他的病人。

可是那些病人,那些草原上可爱的牧民群众,早已成为了王万青最要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家人。

王万青的妻子说:王万青已然是个玛曲人了。

其实,“玛曲人”王万青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家乡上海。

离家时,王万青坐在火车上,心里默念:上海,我一定会回来的。出诊受伤时,思潮涌来,是上海的亲情、乡情,温暖又惆怅。想起家乡时,王万青吹起离家时带来的笛子,笛声悠扬。父母在世时,会定期给王万青寄来上海的《新民晚报》,他在报纸中感受着家乡的气息。

然而,王万青始终坚定地选择玛曲草原。

在阿万仓第一次出诊时,王万青就不慎跌下马来,伤了右臂。在县医院治疗效果不佳,经领导同意,王万青回到上海治疗。草原上的人们算定王万青一定一去不回,却不想他两个月后便重返草原。王万青暗下决心:我有心志在草原干事业,不可自食其言。

后来,王万青渐渐在医学上有了些成绩。他曾收到海外学术会议邀请函,还有提及办绿卡的。他说:我当然不能离开草原。

进入21世纪,几位上海的同学到草原去看望他,一位小学同学是从美国飞回来的。王万青为同学们事业成功、生活幸福而高兴,但是他对自己说:无怨无悔少烦恼,有情有义多幸福。

2004年、2005年,王万青两次返回上海,骑自行车转“长三角”。已经退休的他想:留下来吧,这里有江南烟雨,现代生活,选择吧,无可厚非。但是最后他还是决定:返回草原。黄河第一弯有他断不了的生死之情。

图为王万青在玛曲黄河大桥边留念 翻拍:易文文

王万青曾深情地说:“其实我一直想念上海!前些年还觉得没回去有些遗憾,如今想通了,草原就是我的家。我要一直留在这里,还可以发挥余热,为当地群众治病送药,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王万青一次又一次放弃了回上海的机会,他放不下他的家人,更放不下需要他救治的牧民群众。

我们慢慢读懂了王万青人生的意义。

1969年7月,到玛曲的第二天,王万青就去到县烈士陵园缅怀先烈。他曾写诗纪念:你们来自五湖四海,为草原的解放事业献身;你们长眠黄河首曲,革命英烈精神不朽。后来,每当骑马走过小黄花盛开的草地,王万青总感到:自己是后来人。

王万青也是草原的英雄!

(四)他还有四个遗愿

王万青有四个遗愿。

第一,王万青去世后,遗体要如何处置。

很早前,王万青就为自己缝了一个布袋子,说等他去世以后,把身体放进布袋子,埋在院子里,等两三年后再挖出来,将骨骼做成标本送给医院供学习使用。

这样的想法让王团胜吃了一惊。这既不符合汉、藏两族的传统,王团胜自己也无法接受。他劝父亲说:现在获取骨骼模型已经不难,这样大费周章,意义不大。王万青说:那就烧了吧,把骨灰撒在玛曲草原。他说,我在玛曲生活了一辈子,死也要留在玛曲。

第二,王万青去世后,要将积蓄留给自己的妻子。他告诉子女们,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母亲。

图为王万青手绘自己和妻子骑牦牛外出送医送药的情景 摄影:易文文

应当再讲讲王万青和他妻子的故事。

王万青的妻子叫克老,是玛曲当地的藏族人,两人相识于一次“赤脚医生”的培训。王万青给学员们讲课,克老当翻译。后来两人互生情愫,结为伉俪,一起救治玛曲草原的各族群众。

那些艰辛的岁月,是克老陪王万青度过。二人有孩子后,克老总是尽心照料,劳动时也要抱着或是背着,十分辛苦;出诊途中被藏獒包围,克老挥舞着藏刀驱赶恶狗,鼓励王万青冲出重围;王万青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有人问:活得累不累?克老理解自己的丈夫,默默和他一起做着基层草原医生该做的一切。

王万青说,自己离不开克老,没有妻子的话,他可能活不下去,更不要说生活好、工作好。

克老说,自己就是喜欢王万青那么的善良。她曾经对王万青说:“你万一没有了工作,没有工资,你到我们生产队来,我们养活你。”

可是克老和王万青一起,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

一次雪后出诊,克老担心王万青“大个子近视眼,不明深浅倒栽葱”,便让他留守卫生院,自己单独前往。路上不幸绊倒,克老抓住药箱舍不得放手,撞到石头,左锁骨骨折。她忍着疼痛,坚持“无论如何,不影响工作”,结果伤处畸形愈合。王万青内心愧疚,克老却很坦然,无怨无悔。

1976年的一天,王万青夫妻工作结束后回到宿舍,发现孩子不见了。为不让孩子乱跑,他们出门时明明将老三拴在了床上。呼唤没有回音,上下寻找,发现老三倒悬在床和桌子间狭小的缝隙中,一动不动,没有声息。好在孩子只是睡着了。王万青忘不了妻子当时的凄厉呼唤。

1983年,王万青外出到生产队进行布氏杆菌病普查,打预防针。夜间零下三四十度,帐篷单薄,王万青拉肚子,每天只能喝点糖水,仍带病坚持工作,返回时,他几乎上不了马。进了卫生院,王万青恍惚间感到妻子走近了,她落泪了。后来克老问他:你不要命,我和孩子咋办?

回首往事,王万青觉得,自己亏欠妻子太多。

第三,王万青的书籍和笔记要如何处置。

王万青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他多年积攒的书籍和笔记。他希望他的后代有人学医,可以将这些资料保存下去。他对王团胜说:你这一代,这些书和笔记就由你保存好,到后面如果无人学医,也就没办法了。

图为王万青的医学笔记 摄影:冯重霖

这位曾对王团胜多有批评的父亲,在回忆中这样写他的大儿子:他是放射科主任,具有较好的外科基础,善思考,常有好建议……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字里行间难掩欣慰之情。

后来,王团胜的二儿子选择了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要定向回到甘南州工作。王万青知道后高兴坏了,他说他的资料有用武之地了,至少到他孙子这一代不会丢掉。

王万青将这些书籍和笔记看作是他的生命。

第四,王万青希望他的子孙后代为民族团结多作贡献。

初到玛曲时,王万青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交通不便,出诊必须骑马,但他却不会;饮食习惯不同,基本见不到大米、白面;语言不通,当地群众基本都说藏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汉语,王万青一口浓郁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连当地汉族干部听起来都很吃力。然而,这些并没有难倒王万青:很快,这位来自上海的大学生就学会了骑马,学会了简单的藏语,在牧民的帐篷里,他能大口吃糌粑、喝酥油茶。

王团胜记得上学的时候,每逢寒暑假,父亲就把他派到生产队,和牧民群众同吃同住,一起劳动。父亲常对他说:你的母亲是藏族,你生长在玛曲,就是土生土长的藏族人,要和当地群众打成一片,要熟悉他们的生活习惯,熟悉他们的各个方面。

王万青说:民族团结不在于怎么说,要看怎么做。作为一个汉族医生,他到民族地区来救死扶伤,为玛曲草原的各族群众解除病痛,对病人、对百姓有所帮助,这就是民族团结。王万青希望子孙后代好好学习,做对社会有用的人,真正成为连接不同民族群众之间的桥梁。

图为王万青生前获得的荣誉(部分) 摄影:冯重霖

2024年10月14日,王万青去世。

魂归玛曲,马蹄声咽。

我们听到的、见到的和王万青有关的故事,讲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王万青生前很喜欢媒体,他说自己能这样度过一生,一是离不开好时代、好政策、好领导,二是离不开好媒体。默默无名的英雄很多,他的事迹能被宣传报道,他觉得很幸运。但是王万青的内心又是矛盾的,他说“草原曼巴”不只是自己一个,很多人在草原工作了一辈子,做的比他还多。新的时代应该有新的榜样,应该把他们挖掘出来。

其实,先行者不会掩盖后来者的光辉,草原从不会忘记那些曾在这里挥洒过血、泪和汗水的英雄。在玛曲县,黄河首曲这片广阔天地,草色长青。

向他们致敬!

年届古稀的时候,王万青仍记得一句俄罗斯民歌:当我们想起年轻的时光,当年的歌声又在荡漾。他的一生吹过春天的清风,听过夏日的虫鸣,走过金秋的草原,越过寒冬的雪山。在退休后的日子里,王万青若是曾在某个午后,在院子的长椅上悠闲地晒太阳,也一定想起过某段幸福的时光。

在玛曲草原,在青藏高原,在祖国广袤的大地上,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有着无数个王万青,在坚守,在奋斗,前赴后继,无怨无悔。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我们最可敬畏的英雄。

策划出品:中国西藏网

文字记者:冯重霖

视频记者:邹慧

海报设计:赵佳

参与采访:易文文、李一凡、达拉塔、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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