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大内需是今年经济工作的首要任务,近日印发的《提振消费专项行动方案》(以下简称《方案》)备受关注,特别是近期受美国“对等关税”影响外需压力显著加大的背景下,以提振消费为首的扩大内需显得愈发迫切。对此,21世纪经济报道专访了中国银河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研究院院长章俊。
章俊表示,如果年内未有增长政策加码,预计2025年消费对GDP增长的贡献率有望维持增长,但增速或将边际递减。而当前美国“对等关税”政策冲击大幅提升了年内消费政策加码的必要性,且后续政策加码仍需重视对居民增收减负的支持力度。一方面要加大力度促进居民增收,提高一次分配收入占比、完善收入分配制度、完善就业市场等;另一方面要切实减轻居民“三座大山”的压力,如降低公积金利率,减轻居民购房负担,释放更多可支配收入用于消费。通过以上政策组合,既能短期内刺激消费,又能长期优化收入分配和供给结构,推动消费升级与经济增长的良性循环。
宏观经济调控转向“结构优化”
《21世纪》:《提振消费专项行动方案》首次将“城乡居民增收促进行动”置于首位,强调“增收减负”与“高质量供给”双轮驱动。你认为这一政策设计体现了当前宏观经济调控的哪些核心逻辑?
章俊:这一政策安排体现了宏观经济调控重点和工具的转变,扩大内需由投资驱动向消费驱动边际转向。当前,全球政治经济格局重塑,叠加国内经济新旧动能切换,宏观调控底层逻辑发生变化,对需求侧的重视程度大幅提升,从投资驱动向消费驱动的经济转型。
过去我国大力发展制造业产能和出口的外向型经济模式,面临结构性转型需求。尤其是面对当前美国“对等关税”政策冲击,进一步加速了内需提振进度。《方案》通过促进居民增收减负直接增强居民消费能力,推动消费成为经济增长的核心动力,可以视作宏观政策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标志着中国宏观经济调控从“总量刺激”向“结构优化”、从“短期救急”向“长期治本”的深刻转变。通过收入分配改革激活消费潜能,以供给侧创新升级匹配需求变化,形成“收入增长—消费升级—产业转型—经济提质”的良性循环,为高质量发展提供持久动力。
《21世纪》:与过往促消费政策相比,其创新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章俊:本次行动方案与过往政策的显著区别是更加注重系统集成,而非简单的政策刺激。《方案》全方位对消费各个环节全流程设计,涉及“有钱花、敢花钱、愿花钱、易消费、能消费”五个方面:一是“有钱花”,多措并举提高居民收入,加大消费直接补贴力度;二是“敢花钱”,提高社保、医保标准,加大生育保障力度,减轻居民负担,解决居民不敢花钱的问题,提高边际消费倾向;三是“愿花钱”,优化消费供给,推动消费品质提升,如服务消费和新型消费,提高居民的消费意愿;四是“易消费”,优化消费环境,保障休息休假权益、营造放心消费环境、完善消费基础设施;五是“能消费”,清理对于消费的不合理限制,优化营商环境。
《21世纪》:《方案》提出“以高质量供给创造有效需求”,如何理解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在扩大内需中的作用?
章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一方面能够通过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满足居民日益多样化、高端化的需求。另一方面又可以创造新需求,例如智能家居、新能源汽车、智能穿戴设备等新兴领域。
结合当前我国人口老龄化压力加大、服务业和服务消费水平与发达国家仍有一定差距的背景,银发经济、国货品牌、冰雪经济等或成为突破口,银发消费能够推动养老服务、医疗保健、老年旅游等领域的供给升级,满足老龄化社会的需求;通过国货品牌建设和文化赋能,能够满足年轻一代对本土品牌的认同感;冰雪经济则可以结合冬奥会等冰雪运动赛事的契机,完善冰雪运动设施和服务,推动冰雪旅游和相关消费增长。
民生支出仍有较大提升空间
《21世纪》:《方案》提出“育儿补贴制度”“提高医保养老金标准”“灵活就业社保户籍限制取消”等举措。这些民生保障措施如何通过减少预防性储蓄释放消费潜力?
章俊:所谓预防性储蓄,实则体现出中国在民生支出部分的提升空间较大,且目前来看方向明确。国际历史数据显示,伴随人均GDP水平提升,财政向民生社保支出占比相应提升。在“后工业化、城镇化时期”经济可持续增长有赖于科技突破和内需增长,而无论是科技还是消费都需要提升教育、医疗、社保等“投资于人”的支出比例。
例如本次政策提出的育儿补贴能够减轻家庭生育成本,释放育儿相关消费(如教育、母婴产品),提升生育意愿和人口高质量发展;提高医保养老金标准可以减少居民对未来医疗和养老支出的担忧,降低预防性储蓄需求,促进老年消费和“银发经济”发展;取消社保户籍限制主要是配合新型城镇化建设方案,将部分农民工和流动人口纳入城镇社保服务范围,而其“市民化”一方面带动新增教育、医疗、养老设施投资需求,另一方面通过提升和完善社保待遇提高消费倾向和消费能力。
截至2023年,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66.16%,如果要在2029年达到70%的话,每年需要新增的城镇人口约为900万人。我们测算,对应所需每年新增投资需求和财政支出规模或在1.35万亿元左右,且由于公共服务供给增加将带动消费需求每年提升7500亿元。
《21世纪》:如何平衡政策的普惠性与可持续性?
章俊:所谓财政社保支出的普惠性与可持续性平衡,首先有赖于分母端经济增速的提升。以短期新增投资和社保水平提升,提高经济长期增长潜力、改善居民消费函数和边际消费倾向,本质上是“以时间换空间”通过经济可持续增长实现财政可持续。
其次,普惠性社保支出政策本身便是对央地财政压力的一次“再平衡”。例如生育补贴、教育、社保、医疗等全民性普惠性支出,由于人口的可流动存在一定外部性,因此由中央承担大部分支出责任,而政策产生的正外部性由居民所在的各地方政府享受,本身便有助于缓解地方财政压力。
最后,还需要关注政策执行的精准性,优先覆盖边际消费倾向更高的低收入群体和高需求领域(如育儿、养老),避免政策无差别“撒胡椒面”导致财政负担过重。
《21世纪》:日本“国民收入倍增计划”的经验教训对完善我国消费政策体系有何启示?
章俊:日本“国民收入倍增计划”通过收入分配改革和产业升级,大幅提高居民收入,短期内刺激了消费增长,但由于其过度依赖财政刺激,导致后期债务负担加重,且产业结构未能及时调整,导致后期经济增长乏力。因此,我国在不断完善促消费政策体系的过程中,一方面要借鉴其完善收入与社保制度方面的经验,通过税收、转移支付等手段,缩小城乡、区域、行业间的收入差距;持续提高医保、养老金等保障水平,减少居民储蓄动机。另一方面要注重产业升级与消费联动,推动高端制造业和服务业发展,创造高附加值就业机会的同时,满足消费升级需求。
促消费政策仍需在今年内加码
《21世纪》:如何评价“以旧换新”政策加码(如3000亿元超长期特别国债)对消费升级的撬动作用?其财政乘数效应是否可能受透支消费的制约?
章俊:“以旧换新”政策对消费和内需拉动作用显著。我们测算2024年财政补贴的乘数效应大致在2.1左右,即财政补贴1元带来消费增长2.1元,预计2025年安排的3000亿元消费品以旧换新补贴规模将拉动消费增速1.2%以上,撬动家电、汽车等大件消费品的更新换代,直接拉动相关产业链增长;长期来看也会推动绿色、智能化消费,促进产业升级。
首先,财政补贴对不同类型的消费支持效应需单独分析。例如,对于汽车、家具等大额耐用品消费,随着补贴持续时间提升,财政乘数和对消费的拉动作用存在边际递减。因此,我们也看到今年“以旧换新”政策在覆盖范围上做了相应扩围。
其次,对于餐饮、影视、娱乐等服务业消费,财政补贴的可持续性较强,是未来可以拓展的财政补贴方向之一。
最后,还需要谋划出台一批能够将“促消费”和“利长远”结合起来的补贴政策,例如育儿补贴,短期可以带动消费增长,长期可以促进人口增长。政策层面需要注重收入层面配套政策的落实,结合收入提升、社会保障完善等措施,从根本上增强居民消费能力,才能源源不断地创造更多消费需求。
《21世纪》:今年比较创新性地提出了“人工智能+消费”,并且给出了自动驾驶、智能穿戴、机器人、脑机接口等明确方向,你认为这些产业方向能否有较快面向C端的应用落地?“人工智能+消费”的产业化路径是什么?
章俊:从目前行业发展现状来看,上述行业均在不同程度向C端应用迈进。例如,智能穿戴的市场相对较为成熟,如智能手表、健康监测设备等已走入日常生活场景,未来有望将向健康管理、娱乐等方向延伸;服务机器人(如清洁机器人、教育机器人)也已逐步进入家庭,未来可能扩展至情感陪伴等领域;而自动驾驶在短期内可能以B端(如物流、公共交通)为主,C端普及仍需解决法规、成本等障碍;脑机接口的技术成熟度则相对较低,短期内更可能应用于医疗康复领域,C端普及仍需经历一个比较长期的从研发到落地的过程。
“人工智能+消费”的产业化路径有四个方面:一是加大研发投入,实现技术的不断突破,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在消费领域的应用;二是明确落地场景,优先选择需求明确、技术成熟的领域(如智能穿戴、服务机器人)进行商业化;三是应用生态构建,打造“硬件+软件+服务”的完整生态,例如智能穿戴设备结合健康管理系统等,能够帮助“人工智能+消费”产业链快速打通;四是政策支持,通过税收优惠、补贴等手段,一定程度上降低企业研发和市场推广成本,帮助其尽快实现产业化。
《21世纪》:你预计2025年消费对GDP增长的贡献率将如何变化?若需政策加码,哪些领域应优先调整?
章俊:国家统计局的开年数据显示,1~2月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4.0%,其中通讯器材类、家具类、家电类商品零售额增速受到以旧换新政策明显提振。就像刚才提到的,“以旧换新”政策对消费提振效果显著,但其对消费的撬动作用存在边际递减规律。在年内未有增长政策加码的情景下,预计2025年消费对GDP增长的贡献率有望维持增长,但增速亦是边际递减。
当前美国“对等关税”政策冲击大幅提升了年内消费政策加码的必要性,我们认为后续政策加码仍需重视对居民增收减负的支持力度。一方面要加大力度促进居民增收,提高一次分配收入占比、完善收入分配制度、完善就业市场等;另一方面要切实减轻居民“三座大山”的压力,如降低公积金利率,减轻居民购房负担,释放更多可支配收入用于消费;扩大育儿补贴覆盖面,将补贴范围扩展至托育服务、教育支出等,降低家庭育儿成本;完善社会保障,提高医保报销比例、扩大养老金覆盖范围,减少居民储蓄动机。通过以上政策组合,既能短期内刺激消费,又能长期优化收入分配和供给结构,推动消费升级与经济增长的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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